善人心地孰能同,解诱凶玩积善功。
看破鬼神玄妙处,只将人事合天公。
恶人当日肆愚狂,一旦回头作善良。
不是鬼神彰报应,又何能改铁心肠。
只将言行合天心,任尔欺凌不动嗔。
到底不须生计较,上苍终始不亏人。
欺善欺良痛不仁,亲遭报应始知因。
皇天广大涵生厚,巨恶还容听自新。
祸福昭彰本在天,休将报应作徒然。
暗中神鬼分明计,若不亡家定减年。
万事多端好事稀,休言报应眼前迟。
心途善恶如形影,步步相随不暂离。
趁意随心不觉差,但差一事一冤家。
到头经纪归天算,莫把聪明向世夸。
富贵由天莫强求,正如农业望秋收。
若非着力亲耕种,枉费身心昼夜忧。
静观巧拙斗争高,拙士安闲巧士劳。
巧拙一蒙分祸福,莫将天道忽丝毫。
恶人休把好人欺,不令人知天自知。
心上有形须点检,问君何处是便宜。
其县学有痒生姓管氏名鉴者,素称好学,博览书史,为同侪尊向,常日从讲者不下十数。一日,诸生有录“于王因果诗”以示管者。管阅之再三,忽然振几长叹,掷诗于案,闭目不语者良久。众笑曰:“此诗乃俗俚之言,吾侪取以奉兄,意供一笑,何故动此深疑?”
管曰:“不然。夫福善祸恶,天之道也,虽在吾儒不外此论。因显的验,不爽毫厘,故为杨墨所凭,附以鬼神,合以因果,恐惑匹俗,以致真赝莫分,是非莫辩,此弊故非一日矣。然仆于其中理有未明、事有莫晓者,今试一陈。倘诸兄不吝下教,为讲数言,使仆心塞洞开,目翳净拨,则幸之幸矣。且人之有身也,父母生其形,天地付其性,贤愚善恶各有定质,万一不同也。虽时有积习变更,若不相远。人之善性,天与之也,人之恶性,亦天与之也。善恶本自天成,非人自勉为也。今者天生善人,天又锡之以福,天生恶人,天又加之以祸;是天厚于此而薄于彼也。言天故为之耶,而天道好生至正,焉有此理!言非天为之耶,而果孰为之乎?此实下情之疑。”众皆嘿然,罔知所答。
至夜,管生就枕无寐,摸腹而思,终莫会其要。乃作诗曰:
永夜心无寐,悠悠动所思。
难明天地理,故起世人疑。
窈窈情难论,冥冥妙莫窥。
无由寻径达,空使此心奇。
性命天公定,形容父母遗。
贤愚心所主,善恶性之为。
物不兼同体,谁能得自知。
善人蒙福祉,恶者陷倾危。
惩创故天理,生成却在谁。
自生还自杀,难信更难期。
人性出天与,天何又录之。
宜成一样气,胡作两般基。
不必生凶戾,无劳用祸施。
是非如有谓,彼此是怀私。
枉费钻研虑,空劳梦寐思。
顺情伤世教,抗论谩神祗。
默默人何见,苍苍孰敢欺。
未堪方圣治,实恐混民彝。
空使磨心镜,终难去此庇。
无能开秘义,卿尔动歌诗。
次早,以诗持示诸友,皆称其论确而言切,义通而理当。有录之人稿者,有读之成诵者。
一日,其友有张生者,自别墅而归,少憩西关之树下,因口诵管生之诗。适有一樵夫窃听于侧,张笑曰:“汝知何事而听?”樵曰:“恨君诵之速,未得悉其意。”张复诵一过。樵曰:“斯何人作也?”张乃备言管生之诗本末之事。樵曰:“管为何如人?”张曰:“痒生也。”樵大笑,取担荷于肩,以口唾地曰:“如此学识而称痒生,宁不自愧耶!是一控仆不足拟也。”径投西门向下而去。张大怒,逐而詈之。樵者但笑而前走。
将及市,适管生自东而来。张急挽管,备言所以,邀与共往挞之。管曰:“不可。彼异人也,或隐士欤?正当求尽其言,乌可犯之以非礼乎!”管遂前揖樵曰:“窗弟愚幼,不解下问,轻渎明诲,万冀先生勿罪。倘不吝善,乞开后蒙。”凡三问而不答,但微笑以目他视。管愈敬异,乃跪而告曰:“夫仁者爱人,先生以学自善,非大儒之用心也。”
樵笑引管兴,曰:“仆野夫也,非儒,乃知儒之人也。君若下问,有何堪答?”又却之再,而答曰:“闻君之诗,立意谓天生人性善恶之差者,似天有所主见而用意彼此,使其善恶各受之性,而又加之以报应惩创之。佳作之兴,有此未安也。呜呼,缪之莫甚。夫万物之始,本乎无极而太极,一动一静,阴阳分焉。阳变阴合,五行生焉。无极之真,二五之精,妙合而凝。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,二气交感,化生万类。气理错综,形性特异。惟人秉独秀其心最灵,而有以不失其性之全。然以气理之杂,刚未免有刚柔之别。善恶之差,祸福之应,盖由此也。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,日月合其明,四时合其序,鬼神合其吉凶者,不过守之以静,谨之以动,人之太极于斯建矣。建极之道,诚与敬而已矣。夫阳之善者,仁也,中也,正也,善也,福也;阳之恶者,柔也,弱也。阴之善者,义也,刚也;阴之恶者,邪也,恶也。其在人之善恶有福祸之报者,乃气通理合,自然感类而聚。善与福会,恶与祸期,正如阳燧取火,方诸取水,火发水生,是果天之与夺乎,鬼神之作为乎?呵呵,又何难明耶!”
言毕,负担长啸而去。其行若飞,管生追挽不及,归而浩叹累旬。
是后,闭户读书,立志不出。集十余年,遂成名儒焉。
邗亭宵会录
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,又曰邗江,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。废及千载,湮若逶蛇,尽为居民所占。或开为种稻之田,或断为栽莲之沼。青蒲紫荇,极目百里,真水国极胜之所也。沟之东原,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。因沟之崎岸,構亭其巅,扁曰邗亭。
寓言之群从子弟,皆尚儒业,凡偶佳辰令节,必召近居之文士,以诗酒为会焉。将值七夕,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,剖韵联诗,传筹送酒,极其娱乐。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,能缚箕为鸾,飞符致仙,降笔书字,凡祸福无所不能断,虽诗文无所不能作。众浼刘一试其术,刘许诺。遂取一净箕,缚笔其端,设几张灯,众乃炷香虔叩。刘遂布气作诀,飞符振尺。俄顷清风徐来,鸾箕动矣,初微渐著,跳跃于案上。刘生伏躬,再拜而问曰:“祖师何仙?乞通姓讳。”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:“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。”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,复见书元和之名,哄然大笑。
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,其箕复震迅批曰:“叱!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,徐乔称丽庵道人,贾岛号浪仙,酸斋号风月主人,是等硕儒古哲,尚或为此,其间意有所寓,见有不同。尔等后世鄙生,不知前人趣味,妄以淫亵相窥,甚无谓也,又如汉之司马相如,乃一代之巨儒,文君以听琴而合,人不以为奔。唐之李靖,实当时之名将,红拂以目成而投,人不以为私至。若翃韩章台之柳,陶谷邮亭之弦,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。又若崔张之醖藉,苏双之风流,乐天之于樊素,苏子之于桃枝,著于简篇,班班历历,岂可言词而尽欤!夫佳人之出于世、雅士之遇于时者,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,非里闾之常有者也。故绿珠碧玉,以人丧己;飞燕玉环,以己丧人。才艺情爱,不能并美。古云:‘佳人自来多命薄,’此之谓也。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,善终美始,比之前人又万万也。夫风月之情,乃人心之所共趋,然为礼法所縻。况世之迂人俗子,不留意于真知灼见,不用心于脱粗求精,一概尽拘于非礼。呵呵,其心耿耿,其意悬悬,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?吾不信也。嘘!凡自圄于迂,自禁于阔,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,诚可笑也。吾今试呈一诗,公等评焉。”批曰:
诸公莫笑郑元和,花柳丛中得趣多。
舞歇翠盘春意怯,歌停纨扇酒颜酡。
琐窗月淡人初静,罗幕风闲漏半过。
直此良宵逢国色,问君心下定如何?
批毕,众曰:“凡愚小子仰渎先生,伏希恕责恕责。”或曰:“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,及终于偕老,想于风晨月夕,必有洪词佳什,万冀勿吝,一未予辈,使其识趣知趋,不为迂系,亦先生开导之功也。”其箕摇摇似在喜态,复批曰:“吾实有百咏,不轻示人。君等既欲续契沿流,高山流水,又何惜于一奏耶!”诗曰:
想应闺阁不胜幽,来逐莺花小径游。
秋水敛波含巧笑,春山凝黛系闲愁。
佩环声碎金莲窄,罗扇风微玉笋柔。
徉唤待儿教近立,撩蜂扑蝶强支羞。
疑是生前宿有盟,谓何一见即留情。
问酬懒答惟狂笑,劝酒频来不转睛。
也虑嫌疑遭后谤,苦牵风概望偷成。
一时别却离魂倩,夜夜须防梦寐惊。
两意当天已誓期,何劳笔扎寄情词。
谨依月上梅梢夜,莫待花飞烛低时。
惟煮好茶供雅论,要联佳句足新诗。
静嗤俗子眠花柳,月落参横总不知。
玉斝供频醉不枝,撩人重唱小卿词。
故留残酒央予饮,假剔昏灯掩众知。
葱软玉敲弦上怨,脂温香近耳边私。
何当更有西厢月,重照人间燕尔期。
灯暗屏山意转浓,罗襟半卸出酥胸。
暖煨腻玉寻芳梦,巧浴华清得异悰。
朱绽余香甘唾冷,山横颦黛乱云松。
朝来掩却双鸾镜,羞见阳台雨后容。
叠裹重包远寄将,看来事事断人肠。
罗巾尚带啼痕渍,珍果犹含袖口香。
无术慢劳多计较,有情争忍不思量。
一宵间阻三秋远,恨杀寒蛩语话长。
一自相从数载期,柔情终始不差迟。
时间喜怒能迎合,造次嫌疑即预知。
为我卖钗瞒阿母,倩人寄物避邻姬。
章台仕女难同处,对月临风八句诗。
金杯寥落夜初央,笑灭银釭入洞房。
共撮海山言誓约,各陈怀抱话凄凉。
香融斗帐鸯衾暖,雨歇阳台蝶梦长。
宿酒正酣鸡乱聒,满窗红日上扶桑。
正批间,其箕忽然翻落于地,如中矢之禽,滚跳不定。众皆异之,莫详所以。良久乃止。
刘仍置箕于几上,再香祝曰:“适间开示诗章之美,摭事之精,予辈喜羡不胜。而祖师忽尔震怒,实取生等之过欤,抑又诗之不续尔?”其箕复振,迅批曰:“吾神非前箕之孽鬼,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。忿彼之邪言,惑明时之正士,被吾=翻,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。”众曰:“据郑先生批云,与学士道同事合,而学士秽视,不异天壤,又何谓乎?”
其箕复批曰:“嗟乎,安有是哉!吾观元和之言,自为陷溺之鬼,死而不厌,尚犹谆谆切切,劝人为己失之非。想彼在生之日,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。夫男女者,阴阳也;夫妇者,天地也。故阴阳序而造化成,天地位而万物遂,实五常之本,人极之源。正闺门,治家邦,化天下,淳风穆义,莫不由此而启。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,乃圣人正本澄源,立人极安天伦,明万世之法也。又断之以一言,曰‘思无邪’,使人必正不偏,必序不紊。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,色欲是酣,音乐是溺,混其源而浊其流,瞽其心而蔽其知,邪僻成于心,秽行张乎外,月蹈日染,籍习不厌,甚至于悖天灭理、杀身亡家者,比比有之,可不畏欤!可不慎欤!今之世人,求伉俪者专论才色,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,深可叹欤!吾今卿申短唱,用伐污奸,百冀诸君勿嗤,幸甚,”复批诗曰:
君等来恭问,将知事若何。须当劳笔札,未始动吟哦。
上古荒淫主,而今放浪哥。杀身端为此,倾国实由他。
妹喜干天纪,妲已启刑科。成汤征夏桀,周武伐朝歌。
飞燕成奸本,杨妃作祸囮。六官生暖昧,四海沸干戈。
嫂婢歌团扇,邻姬齿折梭。阮咸惭借马,庚信戏题鹅。
历历惧堪数,班班故不磨。家声遭玷坏,国步受颠蹉。
往者犹贤矣,今来事更讹。茫然成习俗,率尔混风波。
几因财物盛,无奈苟游拖。青年荒事业,白日梦南柯。
洛浦逢神女,巫山遇楚娥。听歌娇婉转,观舞媚婆娑。
异宝真堪重,奇珍遽敢呵。少违防见责,暂别恐蹉跎。
默默如耽酒,昏昏似魇魔。野狸臊种类,胡孙臭根窠。
兰麝满房挂,铅华遍体瑳。眉毛烧墨画,牙齿捣盐磋。
作怪乌衣国,成精白水螺。明时孤冠髑,见世鼠披荷。
喜怒翻时刻,悲欢变倾俄。舒诚心屈突,说誓口悬河。
杯酒藏机阱,屏帷匿网罗。九官安瓦肆,八阵布鸣珂。
系命甜言语,迷魂暖被窝。呼招贪蜜蚁,拘引扑灯蛾。
佯怒加絟缚,娇啼弄谄阿。设科明勒掯,得计暗揉搓。
吝物休言俏,输钱易得和。频来不厌少,肯与岂嫌多。
画壁充饥饼,当风御冷蓑。艾烧心痛惜,斧吹手摩挲。
填雪琉璃井,消金忍铁锅。只缘营活计,不是托丝萝。
催归新杜宇,散楚老虔婆。阳台云冷淡,巫峡路嵯峨。
寥落精神耗,潇条鬓发皤。囊中无旧物,身上带沉疴。
贫也还侈否。衰乎再健么。躯同遭雨竹,脸似着霜茄。
蔬食炊粝粥,徒行着破靴。父娘愁有泪,妻子叹无鹾。
日月弧流矢,光阴车逝坡。华年难再得,盛世莫闲过。
善戒宜佳纳,忠言恕叱诃。潜心希圣哲,笃志业丘轲。
批诗既毕,众曰:“后学小子不察向背,几为淫孽所诱。幸闻学士尊训,使生等如拨浓云而睹红日也。然学士言词之间,诛贬斯事,如恶大恶,如避厕溷,而括论之密,采摭之精,真如身行目观之详,而不知有人告学士乎,亦学士曾经历乎?再乞批示。”其箕逡巡退缩,如不堪忸怩之状。众复哄然大笑,其箕遂覆矣。已而前浦烟迷,西垣月坠,众宾皆散。
是后寓言将所录二仙之诗书装成帙,往往示人,以为清玩。至今江淮间尚有传之者云。
邮亭午梦
成化辛卯秋,碛外游魂孛儿忽等,乌合犬羊,由雁代迤西直抵延绥宁夏之鄙,咸被其螽斯之害,遂劳师旅,少却民恙。然在边之仓胥为之一空。壬辰岁,郎中户部东蒙烱然李公奉命总董粮储于各边。及秋,至延绥而西行焉,宿平夷堡。次早又西行,将四十五里,俄有兵数百骑来迎。其首将下马报曰:“婆罗堡守备指挥使高翔来接。”公笑而谒起,命上马卫从。
又行十许里,遥见有大山当西拔起,其支山自南而东趋,四合相拱。其北明沙际天,远入烟外,有河自西北而走东南。其两山之间,有云如烟棚,凝结不散。公扬鞭指之曰:“斯何处也?”翔策马而应曰:“婆罗堡也。”及至烟棚,乃在大山之东,支山之北,巨坡之畔。公呼翔曰:“汝谓此为婆罗堡,今乃一空山耳。”翔曰:“此西北山址,有旗处,婆罗堡也。”公曰:“那有其城在彼,其烟棚在此者?”翔曰:“此非烟棚,乃今延绥镇帅许靖虏破敌之故垒也。当日烟雾凝于垒上,至今不散。”公曰:“噫,异哉!”遂引马近垒而观焉。
其垒居一掌之坡,东西长六七十步,南北阔三十步许,大山抱其西,支山走其南,沙埠拱其东,长河绕其北,遗骸断镞悉遍沙草。公喟然叹曰:“想像当日兵必不多,何垒之小也!”翔曰:“一千五百骑耳。”公又曰:“贼有几何?”翔曰:“约二十四五万。”公笑曰:“此谬言也,世间未有此理,必他人传道之讹耳。”翔曰:“翔父凤同孙钺败于此,遂战死。翔时从父,为贼所追,遂潜于西山之巅。请虏与贼相持,历历可见,语话亦历历皆闻。兹事惟翔知见极详。”公曰:“尔当为我备道本末。”遂并辔而行。
翔曰:“自去岁秋,边烽少息。时太监傅公、抚宁侯朱公、都御史王公,班师之次也。忽有贼二十四五万,其酋孛儿忽、何罗出、癿加斯兰等,分三路入境抢掠。而游击将军孙钺率兵三千骑,适遇贼于此。地势不能避,遂纵兵大战,众寡不敌,为贼所乘。时许靖虏捉精骑一千五百行边,亦近婆罗堡。适闻孙钺被攻甚急,乃谓众曰:‘今欲招兵本镇,则缓不及事。兵贵拙速,尔等素称忠勇,今日之事正大丈夫报国扬名之秋。我为诸卿先登,敢后者斩。’众咸遵令。凡二时,驰八十里,遇孙钺为贼所败,伤死混逐,烟尘蔽天。贼阵之广,约大数十里,靖虏下令曰:‘贼胜而骄,阵大而乱。今日之战,真可贺戎矣。’令众各持短兵,卷旗直入。出贼阵后,往返数肆,电击雷奔,震荡若风。靖虏人马皆赤,贼不能当,由是敛兵少避。孙钺方得入堡。
靖虏结圆阵,据于中,贼云合而攻之。自已至申,凡数十合,贼之死者信于钺兵,而未尝得靖虏一箭羽。贼酋会议于西山之巅,戮其不用命者一人于阵前,以励其号令。乃分其众为十三阵,阵二万余骑,圜靖虏以守之。举一麾则一阵进战,分番相代,意在使靖虏不得休息,更不料所御之急耳。如此不息者,尽半日一夜。
及日再出,贼知计力俱穷,乃令一酋能华言者率百十骑近阵,求主将相见。靖虏策马径出,从骑欲从,靖虏叱退。离阵数十步,当贼按辔而立,曰:‘尔虏欲见我,何意?’酋曰:‘我是和宁王家小千户,天顺年间也先太师讨回我去,如今升做开王了,见管着二万哨马。孛儿急太子着我来问,你是甚么人这等大胆?领着几个寻死的军,到敢与俺二三十万精兵厮杀。我太子欲要着大势人马齐躧下来,只拍可惜了这些马,就蹉杀你这些人,也没意思。着你将众人的马都送与太子,把你这些生灵都放了。你若不依,要飞也飞不出去。’靖虏笑曰:‘你这骚狗,把这大话恐谁?杀上数十日,不走的便是好汉。’其酋复曰:‘你那虎头将军,领着三千黑毛军,在边上欺负了俺十数年,昨日被俺一阵杀散了。量你这几个人,到得那里?’
靖虏复笑而免胄示之,酋惊跳下马,与其从骑罗拜于地,曰:‘那颜昨日败了,今日如何又在此处?’靖虏曰:‘我于三日前升做靖虏将军,如今镇守骆驼城。昨日与你厮杀的,是新游击将军孙总兵。若是昨日有我领着黑毛军,你这骚厮又是死。’其酋笑曰:‘我道昨日不相那颜布摆,原来真个不是。如今天在上,那颜在上,我也不敢说闲话了。乞告那颜,不要和他一般见识,只与我六匹马牵去,送与三个大头儿,俺达达人的礼数,不肯空了仁义,一定他也送六匹马来回奉。若不依我说,恐那颜不得解手。’靖虏曰:‘你这厮口里说是天朝人,却又不知法度。你回去与那骚狗每说,我正要解闷,教他只管来攻。’其酋辞屈,含忿径去。
少顷,每营出虏数十骑,散若列星,圜靖虏之营,或进或退,或攻或射。靖虏令将士安坐,砺其刀箭,不发一矢。而谓众曰:‘此贼若不大剉,则胆不破。’乃令通事饰以华服,若将领辨,因作胡语号于众曰:‘兀那西山头上,狼头纛下,穿红的孛儿忽,那厮是个婆娘,领着一伙骚奴才,只会放羊。如今将西北营角开了,一齐上去,拿住孛儿忽祭旗,抢些马来大家受用。’言未绝,其攻骑忿骂星驰去报。靖虏知贼激动,开阵严待。贼乃选精甲五六千,各持短兵,团为一队,如铁山飞辊而下。靖虏笑曰:‘贼堕我算乎!’乃令弓矢隐楯,而楯复蔽其神枪大炮,蹲甲而坐。外示轻敌,实欲使贼不测。
贼至二十步犹不动,待其兵刃相接,忽然齐起。弓箭手掣于两傍,挟而齐射,舞楯者冲其两胁,大炮神枪当中雨发,如击墙壁,无一炮一矢不中人马者。当前之贼欲避不能,在后之贼贪进不止,顷刻自相蹂蹈,血肉枕藉如丘埠。靖虏下令曰:‘敢追贼者,斩!’乃使骁将白道山,擒其穿红贼首一人。审系孛儿忽麾下平章。靖虏令断其一臂,割去其发,粪秽其首,放归以辱之。
孛儿忽不胜忿辱,大呼驰下,亲当矢石,麾其十三营齐进。靖虏号令于众曰:‘昔张巡许远以三千人守睢阳,古今称义,同侪有六王之褒,血食至今不绝。以我辈今日之战,又无城可依,兵且半之,众若一心,则巡远之功复成于目下。’众皆欢呼,无不一当百者。贼皆下马死战,彼此蹲甲交射,拳手相搏,贼之死伤被地,集矢如柴,人不能行。如此者三时而退,终不能得靖虏一卒。
至夜,靖虏谓众曰:‘贼累不胜,乘此月暗,必来劫营。’乃令炮手数十,伏于百步之外,至半夜,果有千余贼衔枚而来。既入其伏,炮火齐发,营中复鼓噪之。贼惊走失路,其堕岩落水死者甚众。及日再出,四山悄然,并无一贼矣。将士皆喜,欲整队入堡。靖虏怒曰:‘敢动者斩!’复令严阵以待。至已时,忽见黄尘涨天,贼自四山沟壑一时涌出,分数百队围靖虏军三匝。众皆称靖虏为神算。然贼亦不敢浪战,但相持而已。靖虏令军士为拳搏之戏,以示闲漫。一人失跌,两军皆笑。
至夜,遥见虏营举火,远近相应。靖虏笑曰:‘虏遁矣。若假我精兵五万,今日机会,必得大捷。’至四更,闻虏营嚣声大噪,靖虏乃举炮鸣鼓,若将追者。贼遂不成军而遁,两山土民杖白梃逐之,贼所弃毡皮衣物、盔甲弓矢之属,举之连日。
初靖虏因行边遇敌,粮水俱乏,已有妙面二升,不忍独食,遂当风扬之,以示同义。及此围众,乃共以马之肉血以充饥渴耳。贼既退,乃振旅还堡。其孙钺迎拜,且泣曰:‘公享破敌之功,钺负失利之罪,其忧喜之情,天壤悬绝。’靖虏下马,拉钺之手而笑曰:‘予之功,公之功也;公之罪,亦予之罪。’尽以擒斩共之。”其高翔备谈俱悉,而李公倾听不倦。
行话间,乃至婆罗堡矣。李公既入馆,惊悚叹咤,不更衣不泽面,复呼翔问曰:“兹战之后而许靖虏授何升赏?”翔曰:“无。但以孙钺失利、靖虏破敌作一事奏之,故两质之而矣。”李公复惊曰:“兹事谁为之主?”翔曰:“初发于靖虏,长者之言,既成于总制者,遮掩失利之计耳。”于是李公抚膺仰面大呼曰:“皇天后土,岂期堂堂之世而秦岳之事复见于今日耶!”遂忿书一律于壁,掷笔于地,大叹一声,就枕寝矣。其诗曰:
落日沙场驻马时,为怜鹬蚌此相持。
众拚一网龙荒尽,独保全师虎口归。
死里致生虽幸事,寡能敌众是男儿。
可怜万里天门远,谁向重瞳说是非。
寝既熟,梦二人,一乌帽白衣,一武弁介胄,于前揖而告曰:“公巨儒也,胡为行事草草,几陷我等于罪责。”李公惊而视曰:“叟等何人?又有何罪责之说?”叟曰:“吾等乃此处山灵河泊也。因公忿恨,气冲天府,遂感九天游察使者降此。更读公诗,详靖虏之忠迹,谓吾等不能扶忠抑邪,善恶失报,欲填吾等于天宪。吾等告游察曰:‘曩者靖虏一闻孙钺被围,即不怀生,更欲捐躯报国。吾等奔诉天省,蒙差六甲九游,为其助威作气。太上复吹金光,化为烟云,以卫兵刃。不然焉有以一千五百骑而败二十五万强虏,又杀虏死伤数千而不损一卒者乎?况向日烟云,至今未散,可照。’其游察使者不即允信,系杻吾等。先案烟云,更查天省,玄案相同,方释吾等之罪。”
李公惊喜不已,曰:“扶善抑恶,故自昭白,然靖虏之功,更成凤声水影,予岂得不有介介者乎!”叟笑曰:“自古名将,每因杀戮太过,鲜克美其终始者,非至仁者多无厥孙之远业,甚至于不保首领。其许靖虏者,仁将也,然寿止得五十有六,惟应一子,又当没于战阵。今太上念彼卫国庇民,心存忠孝,特为注添阳寿一纪,复赐子三人,仍令没于正寝。天道报德,默暗难知。公自今已往,更不可因忿弄笔,以渎神鬼也。”
李公一笑而觉。急呼高翔,诉以梦中之事,命翔录之曰:“吾老矣,恐不及见。尔可谨记此事,待后验之。”翔每每向人备道之。
后弘治十一年十二月,靖虏以疾终于正寝,得寿六十有八,子男四人。然以高翔常谈邮亭午梦,验之如合符契。噫,异哉!故录此,不泯李公之用心也欤。
心坚金石传
元至元间,松江府学有庠生李彦直者,小字玉郎,年方二十,为人俊雅。赋性格温粹,学问才艺冠绝一学。路府上下官僚、乡曲老小,无不称重。其学之后圃有楼三级,高入云表,扁曰“会景”。登之者,远则四面江山,近则一城坊市,举目皆尽。圃墙皆邻小巷,皆官妓之居,蜂脾鳞次,圜列周际。而彦直凡遇夏月,则读书楼上。
一日,新秋雨霁,墙外歌咽之音、丝竹之韵,为轻风递送,继续悠扬,如天籁之飘飘,如清商之洒洒。彦直不胜清兴,遂约同侪饮于楼上。一友忽笑曰:“正所谓只闻其声,不见其形。”彦直曰:“若见其形,则不赏其声,反不清矣。”众皆称其确论。一友曰:“此论返复趣深,真佳题也,各当有赋。如诗不成,罚以金谷酒数。”于是彦直先吟曰:
凉飙淅沥天隅起,窗蕉雨歇清声止。
灏气垂风扫碧空,炎蒸忽入秋光里。
闲登快阁一凭栏,江山浩渺双眸宽。
俯临坊市人寰小,仰攀牛斗天风寒。
暂存视听一凝思,潇潇一派仙音至。
弦繁管急杂宫商,声回调歇迷腔子。
独坐无言心自评,不是寻常风月情。
峡猿塞雁声哀切,别有其中一段情。
初疑天籁搏檐马,又似秋砧和漏打。
碎击冰壶向月倾,乱剪琉璃斗风洒。
狂生对此襟怀开,邀友分题共举杯。
莫为巫山云雨隔,清歌时度人间来。
俏者闻声情已见,村者相逢苦相恋。
村俏由来趣不同,岂在闻声与见面。
吟毕,众友传玩间,忽膳夫走报曰:“玉堂先生来也。”彦直急怀其诗,整衣而迎。捧之登楼。先生见席笑曰:“庚亮有言,老子婆娑,清兴不浅。”遂续坐而饮。彦直惟恐诸友举其所为,假以更衣,将诗揉捻成团,于墙上抛出,复坐而饮,欢畅至暮而散。
不意投诗之处,乃故角妓张妪所居也。妪止一女年十七,名丽容,生而眉如黛染,又名翠眉娘。灵慧纤巧,不但乐艺女工,至于书画诗文,冠绝时辈,真一郡之国色也。然留心伉俪,不染风尘,人或挥金至百而不能一睹其面。家后构一小楼,与会景相对,偏曰“对景”,乃女之择闲之所也。
其彦直投诗之时,直丽容正坐楼上,忽见纸团投下,遂命小鬟拾取而观之。且惊且羡,颠倒歌咏,不能去手,曰:“此诗断非常人所能,必李玉郎笔迹无疑也。况彼尚未议婚,天若见怜,吾愿谐矣。”
至次日,遂用越罗一方,逐韵和题其上,复从原处投回。适彦直经其处,得之。且读且笑曰:“予闻名妓有张翠眉者,操志不常,才貌异众。予心每每期之,未暇其便,观其写作,必其人也。”其诗曰:
新凉睡美慵晨起,邻家夜宴歌初止。
起来无力近妆台,一朵芙蓉冰镜里。
重重花影上雕阑,体瘦翻嫌舞袖宽。
闲觅晓蛩芳砌下,金莲似怯碧苔寒。
太湖独倚含幽思,玉团忽尔从天至。
龙蛇飞动泼烟云,篇篇尽是相思字。
颠来倒去用心评,方信多情识有情。
不是玉郎传密契,他人争有这般清。
自小门前无系马,梨花夜雨何尝打。
一任鱼舟泛武陵,落红肯向东流洒。
半方罗帕卷还开,留取当年捧玉杯。
每见隔墙花影动,何时得见玉人来。
名实常闻如允见,姻缘未合心先恋。
诗情本自致幽情,人心料得如人面。
彦直阅毕,遂登太湖古而望焉。适丽容独坐楼上,彼此一见,魂志飘荡,不敢错辞者良久。彦直曰:“观卿仪范,得非张翠眉乎?”丽容微笑而答曰:“然。且妾以佳作详之,若以君为李玉郎,恐君无所逃也。”相视大笑。丽容曰:“妾久闻君之才行,多择伉俪,百不一成者,何也?”彦直曰:“若有如卿之才貌,又何敢言择耶?”乃各述心事,誓为夫妇而别。
彦直归家,以实告于父母。父曰:“彼娼也,然以改节可尚,终不可入士夫之门,奉先嗣后也。”遂不见允。彦直转浼亲知,于父母处百方推道,终不容诺。将及一年,而彦直学业顿废,精神渐耗,如醉如痴,其丽容亦为之憔悴,誓死决不他适。其父亦不得已,而遣媒具六礼而聘之。
事将有期,直本路参政阿鲁台任满赴京,时伯颜为右丞相,独秉大权,凡官之任满者必以白金万两为献,若少不及,则痛遭退黜。然阿鲁台居官九载,罄囊合辏,十不及一。计无所出,谋诸佐使。或曰:“右相货财山积,其心已厌,所重者子女珍玩耳。若于各府选买才色官妓二三,不过数百银。加以妆饰,又不过数百。若得而献之,右相必纳。”
阿鲁台大喜,遂令佐吏假右相之命,公选于各府。得二人,而丽容居其第一焉。而彦直父子奔走上下,谋之万端,家产荡尽,终莫能脱。
一日,拘其母女登舟启行,丽容知其不免,而以片纸寄诗一绝于彦直,曰:
死别生离莫怨天,此身已许入黄泉。
愿郎珍重休悬望,拟待来生续此缘。
自是不复饮食。张妪泣曰:“汝死故是节义,我必遭其毒害。”丽容为之少食。舟既行,而彦直徒步追随,哀动路人。凡遇舟之宿上,号哭终夜,伏寝水次。
如此将及两月,而舟抵临清。而彦直星餐露宿三千余里,足胼肤裂,无复人形。丽容于板隙窥见,一痛而绝。张妪救灌,良久方苏。苦浼舟夫往答彦直曰:“妾所以不死者,母未脱耳。母脱即死。郎可归家,勿劳自苦。总郎因妾致死,无益于事,徒增妾苦。”
彦直闻之,仰天大恸,投身于地,一扑而死矣。舟夫怜这,共为坎土,埋于岸侧。是夜,丽容自缢于舟中矣。阿鲁台怒曰:“我以美衣玉食,致汝于极贵之地,而乃顾恋寒贱,自弃厥生。”遂令舟夫剥去衣妆,投尸岸下焚之。
火毕,其心宛然无改。舟夫以足踏之,忽出一小人物如指大。以水洗视,其色如金,其坚如石,衣冠眉发纤悉皆具,脱然一李彦直也,但不能言动耳。舟夫持报阿鲁台。台惊曰:“噫,异哉!此乃精成坚恪,情感气化,不然乌得有此?”叹玩不已。众曰:“此心如此,彼心恐亦如此,请发李彦直之尸焚之。”
阿鲁台允令焚之,果然心亦不灰,其中亦有小人物,与前形色精坚相等,然妆束容貌则一张丽容也。阿鲁台喜曰:“予虽致二人于非命,所得此稀世之宝。若以献于右相,虽照乘之珠不足道也。”遂盛以异锦之囊,函以香木之匣,题曰:“心坚金石之宝”。于是给张妪白银一锭,听与二人治丧,并同来之女各资路费遣归。于是阿鲁台兼程而进。
不日至京,上谒右相,奉上其函,备述本末。右相大喜,启函视之,则非前物,乃败血一团,臭秽不可近。右相大怒,召法官谓曰:“彼夺人之妻,各致死地,自知罪大,故以秽物魇我,意在逃刑。”遂下之狱。法官执毕,上报曰:“男女之私,情坚志恪,而始终不谐,所以一念之感结,成形如此。既得合为一处,情遂气神,复还旧物,理或有之。”右相不允,终置阿鲁台于法。呜呼!
四块玉传
缪以文者,淮阴之佳士也。幼而聪颖勤学,既长才貌绝伦,任侠使气。家世富饶,但为声妓所溺,遂不留志于功名。时永乐万岁之元,因与同流十许人,各携重货,往陕右生理。星行露宿,备及辛苦。月有二旬乃达彼矣,遂居旅馆。其同伴中有贾其姓者邹其姓者,与以文最相亲昵,虽饮食必同,居宿必共,然二子亦能吟咏。时值新秋,其三子虽在旅间,而倜傥吟弄之志,略不少怠。以文曰:“此间汉唐所者,山川秀丽。幸而得暇,欲与二兄挟C一游,可乎?”贾邹曰:“诺。”
翌日,携酒肴从童仆,缓辔从容,且游且咏。虽驻跸蹉峨之山,澧谓灞浐之水,细柳长平之坂,昆明太液之池,明光舍元之宫殿,褒姒柏梁之台观,其它苑囿陵墓、寺观祠庙,游赏将遍。每遇故宫废址,未尝不发于吟吊。其以文之洪词,二友之璧和,惜乎不得悉笔,幸录共一二云耳。
题温泉云:
长安西望暮云愁,宫枕空山草木秋。
泉水溶溶浑似旧,更无人露玉鸡头。
影娥池:
断云横树古台荒,人去千年事渺茫。
惟有旧时池上月,为谁清夜静涵光。
褒姒台:
一湾野水抱沙流,台畔闲云任去留。
当日但期开一笑,那堪终古笑无休。
阿房宫:
遗恶秦儿苦运危,函关再破势崩雷。
可怜六国生民血,尽作咸阳一炬灰。
其三子往来必经同昌门,于门外白马寺为中食之所。其住持不知何许人,号和光上人,年逾耳顺,甚有清规。又能援接逢迎,骚人诗客多与交狎。以文等往来既熟,遂相契厚。
是后,值中秋节,和光自念二三君子俱在客邸,遇此佳辰,不无有孤云之望耶?遂备瓜果之酌,命行童竟往招焉。三子欣然而赴。至彼,和光笑而迎曰:“山僧有幸,何吾子之不我弃也。”至暮,移席于临流亭畔,所设虽不丰厚,齐楚可爱。四人围坐而饮,少间,东山月上,水天一碧,河汉介空,万籁俱寂。和光曰:“吾侪文土也,不可同俗子之会,须各吟一章,以较胜负,如诗不成,浮以巨觥,亦足以赏心欤?”众曰:“唯命。”和光又曰:“作诗故佳,但短章促句不能畅幽述景。今者宜为古词,以先吟者为韵,众续而和之。”众曰:“善。”又曰:“主人致酒客致令,以文先生当立题意。”以文沉思允之,曰:“水亭夜宴‘满庭芳’,和上人为东,当启也。”于是和光推让不获,而吟曰:
幻体如沤,浮生若梦,风灯石火谁怜。一尘无翳,万虑尽须捐。得悟真空不二,莫教色相拘牵。独卧白云山岫里,苍翠古岩边。水满矶头,云屯洞口,纷纷花雨龛前。曹溪不远,别有定中天。方得腾身性海,瑶空宝月如钿。惟见梅开知腊去,谁管是何年。
贾生续曰:
一带青山,半林黄叶,三秋佳景宜怜。苍苔翠老,庭树带霜捐。碧汉露华初重,澄空月魄霞牵。共赏芳筵清夜永,亭子蓼花边。契合三生,醉谈千古,不须红袖樽前。青山倒影,清鉴净涵天。喜煞吾师好士,竟赓险韵分细。问道别来重会日,约在二三年。
邹生赓曰:
萍梗相逢,期文雅会,难期易别堪怜。上人洪什,珠玉笑相捐。绕岸溪光碧湛,沿堤风柳青牵。古寺原头红树里,流水小亭边。风月襟怀,林泉气味,尘埃悔杀从前。花阴满地,皓月正当天。水荇巧分翠缕,金波睛漾荷钿。此地胜游难再也,风景自年年。
以文和曰:
客底心情,水亭佳趣,姮娥有意相怜。青春难再,岁月莫轻捐。可惜无花白醉,教人忽忽相牵。暗想前朝佳丽质,多少古丛边。唐室杨妃,汉家飞燕,芳魂疑似从前。晴宵良夜,清恨抱中天。零落翠翘金雁,尘埋珊珮珠钿。幽□漆灯空自照,玉匣夜如年。
吟毕,哄然一笑。贾生执二巨觥,斟满于和光以文前,曰:“二公之诗虽佳,其中似有可论者。和公之作,失水亭夜宴之格。以文之词,失之淫放。不可不浮之。”邹生曰:“当。”以文曰:“予不能饮。”遂下堤奔去,良久不返。
和光命行童曰:“汝可告以文先生,但归坐,吾不复劝酒矣。”其行童远近寻请不见,众皆惊讶。随命僧徒或持炬烛,或持火把,周遍十余里间,并无踪迹。贾、邹大痛曰:“欲意落于岩,则山平;溺于水,则河浅。山野空原亦无村舍,其为魑魅所摄耶?虎狼所啖耶?”和光曰:“贫僧处此四十余年,未尝有魍魉虎狼之害。”
至晓,问于渔樵则不知,访于耕牧亦不见。或告诸官,或榜诸市、叩诸佛、祷诸圣,将及旬月,并无影响。虽本处居人亦以为异。
后及一年,邹、贾买卖事毕,欲回,对众泣曰:“吾侪三人同来,以文独不知所向,不无失此良友,亦恐至家遭其告累耶。”众慰解曰:“予辈共备酒肴,再至白马寺,一则给二兄释闷,再加留意一寻,可也。”
至期,由旧路而往。将及便桥,遥见沙际有二人席地而饮。众疑曰:“此山野之处有此金绮之人,又无从者,得无为妖欤?”少近视之,则一男子、一妇人也。再近,则以文同一美人也。以文见众至,急起与美人携手而逝。众人大呼而逐之,不半里遂及焉。其女赧甚,遂自投于河。众急挽救,不及矣,皆惊愕不知所为。贾、邹执以文手,且泣曰:“子为如此事而不使我知,几迫人至死地。今又累人妇女投溺,如何是好?”以文低首长吁,竟无一语。众曰:“到寺度之。”至寺,众告和光以前事。和光曰:“以文所为,已无可改,勿相迫责。但言谁氏妇女,缘何相从。”
以文俯首不答,众解譬良久,则曰:“向者吾于水亭被酒,披襟□腹,乘月沿流而东。将里许,侧顾水左桂花一株,下有盘石,吾遂坐于石上,仰瞻天宇,俯对清流,露华澄寂,桂香袭人,虽仙境不若也。”遂将前词朗吟数遍。偶见一姝拜于前曰:“妾本寺东邻贺宅侍儿红牙也,妾之女郎知公避酒,令妾敬请过临寒寓一茶,万冀勿托,幸幸。”况予久离家室,一旦闻女郎见招之言,不料可否,欣然即往。
其女导前,屈折幽径,阴林荫翳,约里许,至彼矣。华屋粉墙,朱门掩映,其女郎候于门左,迎予笑曰:“水亭之作,何相怜之至耶!”遂携予手入焉。越庭阁数重,皆极华丽,最后一小轩,乃女朗所居也。予忆贵室,无故而入,似有难色。女曰:“无伤也。”命茶毕,女曰:“妾本比乡巴氏女也,名玉玉。幼时洁白,尊执又号妾为四块玉。少习音律,为此富人贺郎之妻。不料贺郎轻情重利,远商交广,将越五霜,捐妾与红牙二人守此空宅。况当青年,负此良夜,岂不有孤鸾之忆乎?久窥君于邻寺,故含耻以相邀。倘不见鄙,实腐秽之有凭,郁情之得遂。”予曰:“某故幸矣,奈二友何?”玉玉曰:“和光与妾夫最善。若二友知之,妾事败矣。”予遂从之。
少间,设奇肴异馔,命侍儿红牙歌以侑樽。于是红牙理喉演拍,将发停云之声。玉玉笑而目之曰:“对新人不可歌旧曲。”谓予曰;“妾虽不敏,勉欲足貂,僭用夫子前韵,亦作‘满庭芳’以自况。仰承夫子,幸勿以见嗤耶。”于是玉玉白令红牙歌曰:
愁锁蛾眉,倦开海眼,丝丝肠断谁怜。春秋空度,珠泪暗中捐。倚遍乐山玉品,难忘翠结绒牵。渐愧双环尘土蚀,风月玉楼边。斜耽匙头,横偎郎袂,停停每对樽前。梁州一曲,云叶遏遥天。彩缕双蟠金凤,红牙笑拾花钿。薄幸贺郎何在也,孤枕度方年。
歌毕,觥筹交杂,杯斝叠酬。已而月沉西浦,画烛再更,遂宿于彼矣。次早予欲暂回,玉玉曰:“妾已令人店中打听,诸公事毕,自当奉别,焉敢久屈君子,仰误归期乎?予不合苟听斯言,久违诸契。”
贾曰:“若然,其居安在?”以文曰:“即寺东邻也。”和光曰:“噫!寺之周回林木荒凉,皆废陵古冢,乌得有此富室?其为妖不诬矣。不烦外论,但希以文导吾侪达彼,真伪自见矣。”以文穷迫,不免前行。
出寺东行里许,指一古墓之侧一小冢曰:“此是也。”和光笑曰:“吾得之矣。此大墓者,乃唐玄宗乐官贺怀知之墓也。此小冢人传为琶琶冢也。以文言比乡巴氏,又名四块玉者,以四玉字加于比巴之上,岂非琵琶乎?彼所和词中,又皆琵琶情状也。言嫁贺郎者,实怀知之遗物也。”以文视其所处,闻其所论,魂魄俱失,忧怖之色拥萃于面。和光曰:“无伤,无伤。既得其详,安知非发福之美欤?”
遂命诸弟子发之。启土才一尺,得一石函,铭其盖曰:“天宝御赐。”启视,果有百香攒成七宝妆嵌琵琶一面,红牙缕金板六扇,焕然如新,异香袭人,光彩夺目。背有金泥小篆“琵琶颂”一章,首尾一百三十五韵。颂曰:
天宝四载西羌平,远夷怀化舒忠诚。
殷勤不惮万里程,重译十土劳远伻。
梯山航海来神京,春官柔礼司宾迎。
纹骝之载奇锦帡,鳞驰之负黄金籯。
山呼万岁朝天闳,五云高处列霓旌。
麾幢羽葆络未璎,彤庭大启天颜赪。
歌谣齐贺声嘤嘤,纹身编发如狙猩。
陈阶列陛献土籯,斯足用表蕃臣盟。
珍奇诡异不可名,黄琮紫贝同天璜。
白圭碧璞杂丹珩,其中一物由为精。
伟哉制造规模宏,玳瑁匣琐艮缄盛。
冰纨拥衬云锦绷,异香馥郁百宝成。
光华闪灼夺人睛,云是胡乐形狰狞。
名曰琵琶价连城,背圆杆直休窨弸。
云光霞影纹楸怦,胚胎自是昆仑柽。
紫檀槽内沉香桁,纹犀牙品珊瑚桢。
匙头偃仰曲凤胫,蛾眉海眼双瞠瞠。
四轴均布如飞蜻,不山巧琢玄石瑛。
拂手壁碾澄寒泓,春秋双换蟠雕鹦。
鹅项曲折玉芝茎,彩绒结带芳香衡。
鹍鸡之弦白且莹,直列首尾如星枪。
润于寒玉洁于冰,明如秋水净如琼。
压尽秦楼雁柱筝,不数章台鸾侣笙。
梨园弟子睹如盲,谈奇辨异争喧□。
咨嗟吮呷不能评,其年署退斗建庚。
黎元富庶百物赢,好雨初敛风日睛。
圣皇赐宴开迎英,千宦陪位餐大烹。
礼设八座迎公卿,太官尚食进杏饧。
司虞荐腊贡鹿麖,割鲜炙脯炮巨牲。
陈觞列俎排鼎铛,簪貂执玉曳珂珵。
拱手鹄立丹陛楹,凤吹嘈杂腔回萦。
龙钟喧吼声雄锽,紫驰之峰调玉羹。
赤虬之脯和芥青,艮系之脍斫鲤鲭。
金盘之味呈吓蛏,商瓶周鬲闲汉罂。
琼浆玉液皆满盈,玻璃洸漾飞大觥。
珊瑚灼烁燃长檠,怯闻九乐声嚣訇。
敕令出此异域韺,教坊空多不敢侦。
弦是鹍勈如铁勍,尘埃肉指岂堪撄。
就中惟有贺司伶,向前竟奏心无怦。
勇然取向胸前横,当御鹄立来独呈。
调弦转轴声轷轷,新腔才起拍早榜。
偃手一扫风雨惊,回顾众乐如秋虻。
大如巨海吼长鲸,小如幽谷迁娇莺。
急如怒涛古壑砰,缓如春涧泉溋溋。
高如霄汉雷电轰,低如暗冗蜂羽悰。
巧如老树啼苍鹒,凄如夜雨滴寒更。
猛如两阵严鼓钲,清如仙境天球鸣。
近如殿角风摇铮,远如砧杵声东叮。
轻如一点琉璃铮,繁如万斛珍珠倾。
翻然转作霓裳声,满空花雨飘云霙。
悠悠天际行云轻,纷纷彩栋尘落甍。
其它众乐不敢赓,声渐韵怯图薨薨。
金石空多若积橙,颇容湘瑟为弟兄。
幸逢盛世海宇清,幸遭圣德日月明。
万国歌颂康衢氓,巍巍成化遍八纮。
溶溶德泽滋群生,四夷归化不烦征。
奎星耿耿休戈兵,北狄八觐趋幽并。
西羌归化越河泾,东番献贡涉沧瀛。
南蛮纳土来楚荆,罢却清风细柳营。
问却奔电汗血骍,官衙寂静无讼争。
市里货易均平衡,万民安业乐锄耕。
黎庶殷富过田彭,此乐远至应休贞。
兆我大唐昌且荣,堪随天仗助郊枋,堪随朝晏解春酲。
可与圣主却微惸,可与圣主释间情。
宜在西苑驾前行,宜在东阁花边擎。
愿祝吾皇寿彭铿,愿祝吾皇寿彭铿。
千年万载昭佳祯,千年万载昭佳祯。
其后题曰:“天宝某年秋仲望后一日,开国男太子洗马东阿公某”云云。惜乎微被土花所蚀,失其姓名。遂携归寺,众皆传玩,喜异不能去手。
话间,有贾胡数人突入寺曰:“吾辈睹此中有异宝气,如果有之,乞为见货,虽价万金而不惜也。”和光等遂将琵琶示之,而绐曰:“此吾寺世传之宝,如果能货之,公价白金百锭。”胡无异言,如数酬之。众曰:“以文遇此奇祸,理同再生。当以此金入寺,以资□福。”和光却之不能,遂从纳焉。是后以文等各归家,亦无他恙焉。
庞观老录
元至元间,江南初附,民情木淳,法禁尚弛。金陵乃要冲重镇,人物繁杂。其龙江关之侧,有刘生者,博学好古,以诗酒自如,以正大自处。凡亲友相识之间,或吝于营求,或耽于风月者,则绝目不视。至于言语少涉亵慢,则必加之以叱责,人恒伏之。然吟作故虽有时,而饮酒通无节限。虽常以夜继昼,亦未尝见其甚醉也。故时人号其混名曰“刘醅瓮”。言其腹之容酒,如酿瓮也。又常因人论及男女之道,则曰:“夫妇者,天地也,乃人伦之本,万物之源,五常之所宗,三纲之所主。圣人删诗,独取关睢冠之经首,所以正男女、重人伦也。何期今之浅俗,或败家之子,或游手之徒,不知义礼,恣意妄为。轻则伤财败德,重则杀身亡家。愚莫此甚,真可哀也。”是以人皆伏其正大。
然刘之为人,刚傲好胜,人皆得以谄誉欺之。其诸友之中有张生者,为人性凶而轻挑,使气而好强,人莫敢犯。或少逆之,虽死不悔,人咸谓之“张舍命”。又有王生者,家产巨万,其性好奢,挥金如土,人以“王十万”呼之。然二人皆以能饮有名,又能以甘言巧誉,故刘醅瓮亦与之契密。
先是江口下市,有名娼号为四水和者,才色绝类,富商过客辐辏其门。张舍命恃其恶名,霸占不容留客。又因用度不足,乃诱王十万同游,饮博以取其利。不料十万暗用金珠私买四和之心,遂使疏远舍命。舍命虽愤恨切骨,奈何十万人情财力,无计可治,常怀杀十万之心,佯为亲善。
一日,舍命谓十万曰:“我想刘醅瓮妆孤作态假老成,未必其心果能坚正。兄当邀彼痛饮,浮以巨觥,多方劝酬,务令沉醉。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,则真伪可见矣。”十万如其言。至其醅瓮果大醉,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,嘱令留宿。二人复大笑而归。
及四鼓,醅瓮乃醒,启目视之,不知何处。见一美娃在侧,而问曰:“此何处也?”娃答曰:“妾四水和也,日间君饮王郎处,频兴眷妾之言。王郎以至契,不较彼此,奉君之意,以妾为荐。又不知君何以见责,不释衣冠,假寝待旦。”醅瓮叹曰:“予自不谨,为小物所欺。”良久,复大笑曰:“我虽非陶谷之可迷,然于清浊之间不可不白。”遂作《风光好》辞一阕,大书于壁。其辞曰:
理难明,事难明,可笑无情负有情。佳人莫作伤春泣,终无益,守残更。争奈巫山彻晓晴,梦何成。
书毕,掷笔于几,飘然往矣。
既归,王、张相携大笑而入曰:“昨晚乐乎?”醅瓮大怒,正色责之曰:“古云益者三友,损者三友,公等故能损人,于己何益?”二人再三伏过良久,醅瓮相待如初。
既而复命,共饮将半,醅瓮忽出白金数两,谓十万曰:“此金烦寄与昨日之妇,我虽与彼秋毫无私,然大丈夫无故据人床榻,混男女之分,彼虽不介,我心其独安之?”十万不辞,遂依其命。
即别,舍命胃十万曰:“刘醅瓮真奸人也,其言决不可信。我等到四水和家,以金与之,其情自见矣。”既至四水和家,十万执金曰:“刘郎奉此,少伸昨夕情爱之款。”四和以为十万之金,诈作此言而诳己也,亦佯受金怀之,笑谓十万曰:“兹事者,君以刘郎惠我,非我故敢欺君。然情无两偶,请君今日告别。”
十万闻言,思与舍命之论相合,遂变色大骂。四和急道本末,至于跪浼再四,十万终不允信,奋衣不顾而出,遂与四和相绝。舍命乘机而与四和更复旧好,日每与十万诬说醅瓮与四和往来密意,又假为劝激之言,浸润备至。
十万转加愤恨,常谓人曰:“我若不杀醅瓮,终被气死。”而舍命喜其得计,乃谓四和曰:“十万之言,人皆以为信然。我若潜杀醅瓮,官府必捕十万偿命,尔我方遂久远。”四和曰:“妾誓此心,自今死生从郎便了,何必杀人?”舍命曰:“此言既出,如何可止?若其发露,必先杀汝。”四和自计:“从之则死,不从亦死。”忧畏交切,无计可脱。适有旧识上江客人李顶缸来访,遂与相谋,乘夜潜走上江,其家无一人知者。
其母虑四和止有张舍命、王十万、刘醅瓮三人交讲是非,累有飞语,或死或逃,定是三卜所为,遂将本末情词赴巡检司告理,致将三人拘禁在官。百方追问,刑无所施,终无情实。
俄值旧官任满而去,有新任庞巡检者,名观老,为政敏捷。吏白张舍命等三人乃前官未断之疑狱,观老大笔曰:“即是人命,杀之便了,又何疑也?”即押三个赴市用刑,出而复回者数次,远近喧传,观者如堵。
观老乃改服,遍行市肆。忽闻一人曰:“冤哉!人在何处,而此处杀人。”遂捕其人以归。责问,供曰:“闻四水和先于某时被上江客人李顶缸拐去,即今顶缸又来买卖,见在江口船上。”观老大喜,令其作眼,当时捕至。观老曰:“汝既是李顶缸,就拿去杀了,不必多问。”顶缸闻言,大呼曰:“我虽拐去,活人见在,乞为差人押取前来回证,虚实便见。”观老笑曰:“我若不杀你,你定不轻认。”既差人往,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。乃提各犯当官面证,各执情词。观老大怒,各杖二十,令其从实具供。于是刘醅瓮供曰:
念某昔崇儒业,致力有年,因达世机,遂思退逸。但知诗可忘情,不料酒能致祸,是以遭人欺,遭人诱,无术关防。致身危,致身辱,何能拯救?恋三盏之黄汤,丧一生之清德,有玷伯伦之裔,更染醅瓮之名。言行不虚,甘情伏罪。
四水和供曰:
伏念妾本良家,幼遭不幸,父娘卖我以图财,身命从人而失节。女工不习,乐艺是供。日日倚门巧笑,朝朝掩扇清歌。东家食而西家宿,乃有四水和之称。张郎妇而李郎妻,故惹众人之争祸。自期礼法之难容,至此所供是实。
王十万供曰:
念某生于富室,长在明时,不知父祖之勤劳,乃效狂徒之放肆。倚钱威,仗钱势,任意施为。称心行,随心好,全忘溃乏。挥金如土,招人启十万之称;得罪为囚,恨我至一贫如洗。兴言至此,欲悔何追?祸败自求,敢辞公判?
张舍命供曰:
本非仕宦之家,原少父师之教,养成愚俗之才,习就凶顽之性。义礼茫然,贪欺是尚,损于人利于己,自以为常。爱之生恶之死,谁能敢犯?转目妄恩,吹毛复怨,凭血气之强,仗粗豪勇。一语不容,半钱不舍,恶极刑加,何辞脱罪?
李顶缸供曰:
念某生来愚钝,老大无才,不识高低,强随好恶,比杨妃之病齿,效越女之颦眉。食嚼残之蔗,空慕其名;披己弊之裘,甘希其色。贪饵忘钩,爱0入网。捉闲捕空,名为刬赶;替人受祸,可谓顶缸。既同众犯之名,敢避一身之罪?
五人拱毕,侍吏奉上。观老详示良久,挥笔判曰:
人非圣哲,岂有全德!虽物欲之难除,然是非之易鉴。心为欲宰,欲听心施,心若端良,欲何不善!酒色财气乃世所当然,但人有君子、小人之分,故事有败德、成仁之道,所以用同而功异也。君子正心节欲,节之则吉;小人纵欲亡心,纵之则凶。其酒色财气,岂能成人败人者哉?切照刘醅瓮,以酒亏儒者之名;四水和,以色失良家之节;王十万,以财倾殷富之基;张舍命,以气损买身之理;李顶缸,乃各犯之干连,于情理则庶几少减。依明条各仗从轻,自此后须当改业。
是后传播远近,至今江湖间以为调笑云。
丐叟歌诗
李自然者,临清县民家子也。七岁而孤,为晏公庙道士任某抚养,以为弟子。既长,聪敏变通,甚为居人知爱。
时运河初开,而临清设两闸以节水利,公私船只往来住泊,买卖嚣集,商贾辐F,旅馆市肆鳞次蜂脾。游妓居娼逐食者众,而自然私一歌妓日久,情款甚厚,暗将其师资产盗费垂尽,皆不知也,一日,因醉与一游手争殴,被讼于官,其师始知,一气而没。自然亦因宿娼之愆,展转囚禁,经岁方已。然追牒为民,不得复其原业。无所依归,遂与前妓明为夫妇,于下闸口赁房,卖米饼度日。
自然自念贫乏,夫妇勤苦生理,不舍昼夜,不半载自饼铺而为食店,自食店而开槽坊,生理日增,财本日盛。十数年中,家业赫然,南庄东野,前店后宅,遂成巨富。止生一子,取名曰“当”。甫七岁,其母因疾而逝。自然未免再娶,虽得其宜,而自然念己幼孤,恐子为继母凌苦,百方防忌。子母之间,反各疑避。
是后李当既长,自然为择豪门为配。一自新妇入门,母子更加不睦。而李当恣意非为,其母绝言不告,亦不禁戒,所以至于败坏,实自然处不得其道也。初尚不知,后虽知之亦无如之何。不一二年,其李当或纵酒宿娼,游放赌博,无所不至。家业费耗,行藏极滥,或为盗贼攀指,或遭凶徒染累,或为人命干连,或作诓奸保证,或禁囹圄,或奔逃避匿。而自然只得为其营救,赂上买下,补欠偿逋,不和年,产业一空,衣食往往缺用。
而李当狂肆无施,亦颇守分,止余旧宅一区,尚直银数百。而自然有妻弟刘某者,谓自然曰:“君今年老,别无生计,虑恐日后渐至难为。吾于两淮有盐若干,年久未支,今欲往卖。近观贤甥顿非前行,可将此宅变易,概予同往,必得厚利。”而李当亦自奋励。父子同议,罄易家产,与刘某择日而去。而自然夫妇同新妇,借房亲家暂居。将二年,杳无音耗。
一日,忽有人自淮而来,言刘某已死于途,两家财本尽为李当所掌,仍前不肖,任意非为。自然欲去而不能,欲托人而不得。未半年,老妻、儿妇相继物故。孤身独处,人情久厌,资用不敷。东移西处,人皆不顾,遂复栖身于晏公庙之僧厨。故人亲知供饷不至,未免行丐于市。而自然素受安富,一旦行此,多为人憎,饥寒顿切。
同侪有一老叟,能歌诗,所丐颇足。自然慕其能,恳求其教。其叟不吝,遂教之。而自然本出道流,颇解诗书之语,一授而成颂。诗曰:
缘何贫贱生勤俭,只因窘迫难赒赡。
飘泊饥寒苦不胜,伏劳悴力将谁怨。
或佣或艺仰人资,但能温饱无他念。
昼夜营营不惜身,省衣节食得余羡。
辏添小本作营生,买多卖少奔西东。
四时八节冒寒暑,一百二十行肆中。
经纪诚实人信服,日月可过衣食充。
老少有依财足用,人道尽而天理通。
缘何勤俭生富足,彼因贫困先劳碌。
粗茶淡饭守寻常,朝谋夜算思积蓄。
几平经理产业成,妻荣子贵遂心欲。
中盐制货伙计行,全家稳坐享天福。
买邻辟地广庭轩,连阡跨陌开园田。
先治仆妾次车马,缮修造作经连年。
妇娶权门沽势力,女归豪贵不论钱。
势力两全根已固,有钱难买子孙贤。
缘何富贵生骄奢,只因生长出豪华。
挣钱人死财无主,贤郎别是一人家。
放欲肆情恣所好,捐财如土斗矜夸。
旧伙间疑更世业,虚花听信改生涯。
孀居老母游庵寺,丧父小郎串瑳肆。
游庵频烦起是非,瑳肆久远坏家事。
狂奴欺主发悖言,滥妾通人丧前志。
狗党狐朋昼夜随,赌钱吃酒无不至。
缘何骄奢生贫贱,只因放肆身家陷。
五七年来产业空,器皿用尽卖钗钏。
当东买西胡倒誊,三不值二常改变。
田园初卖尚可为,巧语花言怪人劝。
倒宅换屋被人扶,般来般去片瓦无。
衣食不供奴仆散,炎凉迁变故人疏。
房钱不继遭人逐,母病妻亡寄体孤。
向晚无投谁见恤,求依更铺是良图。
自然既能成诵,异日于人烟市肆之间,高声朗诵,便于句下加以解说。一时居人哄然丛听,咨嗟称赏,所惠钱米,成负而归,尽足数日之用。尽而复出,每每如是,深以为幸。
一日又出,正歌诗间,忽于众中有一道人歌曰:
四序推迁气迭更,人间成败理同朋。
春回大地群芳茂,夏到炎蒸万物成。
秋动金风诸品遂,冬寒闭塞运回贞。
乾坤终始俱同理,莫把兴衰浪自惊。
自然听毕,径前揖问其由。道人笑曰:“君非任高士之徒李自然乎?何不识我耶?三十年前,予尝在晏公庙与君同处数旬,今何忘之?”自然惊喜,遂相与握手,请入茶肆,叙以久别之情,诉以本身终始之事,且悲且喜。道人曰:“贤契不必认俗太过也。适间闻君歌中之意,其责尽归人子,不能继述前业,于理最当。若以君事比之,似大不同。今君尚存,罪将谁归?”自然太息曰:“仆虽未死,寒家之败实由豚犬所致。吾歌之诗,言虽少异,理实同然。”道人抚掌大笑曰:“君守道不终,于理不明,宜也。又歌俗诞之诗,诱人自愚,而入于悖理,深可叹也。”
自然悚立,请闻其说。道人曰:“予之前诗,其道备矣。且如四时之运。春发生而夏长养,秋成实而冬收藏。人少如春,人壮如夏,人老如秋,人死如冬。又如人家之成败:勤俭,春也;富贵,夏也;骄奢,秋也;贫贱,冬也。岂但四时代谢,人之生死,至于国之兴亡,世之治乱,未尝有能外乎此者。一饮一啄,皆因前定。万物亏成,气理使然。君今专责人事,岂不谬哉!”
说由未毕,但见卖茶之叟勃然作色,忿起向前夺其茶盏,大喝连骂:“俗夫,急去!急去!秽吾茶肆矣!”道人笑视良久,不言而出。
茶叟复曰:“二子且止。予本不当与尔较言,奈何知愚不教,又非仁者之心,尔当格听。夫天者,阳也;地者,阴也。兼阴阳而有妙合而成者,人也。所谓上帝临汝,降中于心,可以动天地感鬼神。天不言而人言之,地不为而人为之。上古圣人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中建人极,所以八卦演而九畴叙,四方正而五官设,天人合而三才位矣。汝谓四时依气运自然,不关人事,且如春不耕种,则莽然蒿艾,禾不生矣。夏不耘耨,则草卉丛杂,谷不实矣。秋不收敛,则风霜散败,廪无蓄矣。冬不藏蓄,则用度乏继,民无恃矣。是果专于气运乎?亦将从于人事乎?又汝谓人生一世,少壮老死,亦气运之自然。若人幼而不学,则壮而无所资。壮而不行,则修齐治平无所恃。老不加顺时调护,则无以享期颐之寿。
病不用砭艾之方,则命归于夭折矣。此又果专于气运乎?亦从于人事乎?汝又谓家之成败,皆自循环。勤俭富贵,骄奢贫贱,亦气运之自然。若勤俭不兴非望,富贵长惧盈满,贫贱每存安分,是果专听于气运乎?亦将从于人事乎?至于国之兴亡,世之治乱,更有说焉??且以周自公刘积德累仁,至于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讴歌词讼归之,而臣节不易者,非取之也,人归之也。武王吊民,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,非求之也,天与之也。德敷则人归,人归则天与。根既固而本必大,源已深而流自远矣。享世八百,岂不宜哉!汉有天下也因秦灭六国,怨结九服。汉祖将顺群仇共雪众耻。
虽有霸羽并驱,能听董老一言而得鹿,为民除暴,代世洗冤。享年四百,又岂过也?唐除众厌之主,收已残之功,宋消协治之奸,定久乱之世,是皆取无怀怨之民,抚有乐生之众,虽不敢比德于周,然不失取之以正。君无饰情诳众之为,臣省避嫌含疑之讳,治平理坦,民和天顺,其各享国三百有余,岂不休哉?其余篡窃相习,割据竞胜,或因势而御下自尊,或贪功而协上推载,或乘机僭号,或假便盗名,虽居人主之位,常怀狙诈之心,为君者忍心负德,为臣者顾后瞻前,夺含悲恋故之民,率抱忿屈从之众,开端乎莽、操,继恶于懿、温,苟幸有二传、三传,若非子杀其父,定遭臣弑其君。兵起房帷,怨兴骨肉。
有朝为天子之尊,暮求匹夫无地者,得志恶甚虎狼,失驭屠如犬来豕。惹剧贼窥时,引蛮夷伺隙,渎乱民彝,畏干神器,可胜叹哉!汝但知兴亡治乱关乎气运,而不知气运合变实系乎人。圣贤之治,体众心而合之于天,小人之为,肆己欲而巧变于事。心即天,天即理,人行速而天行缓,人事昭而天理默。善恶阴阳,互为体用。善不与福期而福自生,恶不与祸会而祸自至。兴亡治乱,于斯判矣。何乃执偏强论,以惑后愚乎?且尔先负其师,今日可逃子负其父?此皆理合气同,恶积祸会,又将谁怨耶!”
二人闻讫,汗流浃背,俯伏受教,不敢仰视。既别,明早各携香帛,欲求未明之理,则茶叟徙居,不知所向矣。
翟吉翟善歌
成化乙未冬,予与诸友临檐负暄而坐。话间,一龙曰:“昨见一士人,其名可喜,姓翟氏而名吉。意翟音近择,一凡人家婚丧宅葬,未尝不由择而行,虽非大故,然其用意之妙,似无余蕴矣。”众皆叹赏。一友徐曰:“以予论之,未若名之曰翟善,岂不佳乎?夫善者,众福之基,若事事择善而处之,其吉不待趋而自在其中矣。若然,真所谓弃本而逐末。正如不耕而望食,不织而望衣,得乎?”众复大笑,改称之。予更从而折其中曰:“凡修齐治平是皆本乎善,善乃为人必由之径,日用常行之事,岂可斯须远也?其所择者,形同实异,恶损好益之谓也。”众亦称之。
是后予思诸友之博论,正中日前之弊。今之人家往往有不可胜道之弊,肆不在怀,何但择善与不择善者哉!且如人家一有婚丧宅葬之事,辄起趋吉避凶之疑,多方占择,不顾义理,至于悖道违天,无所不至。殊不知不测之祸至不旋踵,可胜叹乎!又人多狭浅,性愎多忌,或闻微论,必加震怒,至于幽隐不堪容之事,虽在介疑,恬不着虑。及至事失,亦复苟顺自受。呵呵,诚可笑也!诚可叹也!予睹斯弊,深自惕警,不揣鄙陋,僭立新意。以婚丧宅葬为择吉,瞽乐僧尼巫媪奴婢为择善,分为二途,类为八事,各序小引,联作俚言,名之曰“择吉择善歌”。非敢擅立彼此,意在贤者知警,而愚者之少戒耳!
夫婚姻者,人极之先,五伦之本,正闺门以及家邦,承宗祀以延后嗣,乃天地工用之端也。凡求婚者,当先观其父何如,则其母之妇道可知。其母既知,则女范得矣。今之人则不然,一有婚姻,乃心财利,或专在吉凶,殊不知贫贱富贵在天,吉凶在我。茫然颠倒,曷胜叹欤!曷胜叹欤!
当世婚姻真可笑,不求懿德求才貌。富家有女媒氏忙,逆料妆奁向人道。贪愚一闻心预期,昼夜寻思念不移。那度彼此事可否,乱投瞽卜占筮龟。瞽卜吉凶岂能断,往往随口乘人便。命合红鸾便进财,自此家门都改换。千谋万虑过门来,贫苦追陪富倚财。妇骄悍怠悖指教,家业从此成颓衰。呜呼!择吉兮,吉安在?宜当听取文公戒。还娶不若吾家女,殷勤趋事心无外。
夫人之丧亲也,当倾天之祸,一痛之外不知有生,何暇他顾?缘以承宗为大,圣人节之以礼,乃教民不以死伤生,昭诸经籍,立万世经常之法。今之匹俗,睹成仪而不遵,冒欺悖是听,指亲魂为殃,而举家避殃。写父名设狱,而请僧破狱。省棺衾以资佛事,节哀痛以遂人情。对柩歌舞,临圹开筵,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!
堪叹人子居丧次,不追罔极先人事。急请阴阳问吉凶,更推时日求避忌。棺衾朽薄才掩形,歌管连宵不少停。珍馔预陈酬往复,绕鼓轰天诵佛经。纸扎幡幢苦周办,破产劳生为人看。临圹那论亲永违,紧顾斋堂恐客散。呜呼!择吉兮,吉何辜?以此儿孙有若无。劬劳之恩至如此,回头请看林间乌。
宅者安处之所、偃息之处也,所以界分局而庇风雨者也。近市井则有繁华交易之利,近田野则有稼穑之宜。其规模依地势之方圆,其华朴称家道之贫富。今之人则不然,多惑于求食之术,谓门何如可以致财,向何如可以致官。取八字,合支干,排年时,推姓属,移西就东,拆门倒户。贫者反致伤财,富室或因致祸,愚莫甚焉!
室屋本自庇风雨,大小横斜称规矩。不思本分信阴阳,妄引官商角徵羽。或将年命合三奇,冲避神杀随干支。春和秋爽不修造,选在隆冬暑雨时。开门放水斜调向,邻家有碍谁能让?或遭改拆损资财,或因殴闹动词状。呜呼!择吉兮,吉不足,初然谋笑反成哭。益时将就损时修,省事省心都是福。
葬者,藏也;择者,取地之宜也。勿就岐下,畏水汩也;勿近城市,畏迁易也;所以择宜者,欲其久安而永固也。春秋谓“某公弗克葬”,言雨也,亦未尝言及年月之利钝,茔地之吉凶。今日所为,殆尽俗秽,至有暴露父母,待利数年,迁徙祖宗,就吉几处,损恩利己,信惑听人。殊不知体魂宜安,惇敬宜谨,事事反之。故世之迁坟就吉者,多致丧败。吁!可叹也欤!
近来安葬论风水,至于儒者不明理。妄言择葬家富昌,风水不佳至贫窭。八针砂水识来龙,贪狼回获相朝逢。点穴远近辩系忽,咫差错定吉凶。因此愚夫几迁徙,祖父朽骨不安庇。暴柩停棺待利年,因虚伤实是何礼。呜呼!择吉兮,吉莫夸,前人谚语真不差。山头有块王侯地,何不将来葬你家。
往者瞽目缘衣食,故多习为裨官小说,演唱古今。愚者以为高谈,贤者亦可课睡,此瞽者赡身之良法,亦古人令瞽诵诗之义也。今兹特异,不分男女,专习弦管,作艳丽之音,唱淫放之曲,出入人家,频年集月,而使大小长幼耳贯心通,化成俗染。他时欲望其子女为节义之人,得乎?况其居宿不界,尤有不可胜言者。吁!
瞽夫瞽妇事弦管,以此愚蒙多狭款。出入通宵总不疑,秽曲淫声那知惨。但知斯人目己盲,外观不扰内观明。惯通市井奸欺事,专俟人家邪正情。人家有大还有小,终朝教训尚难晓,何况反令亲郑声,真是家长行草草。呜呼!择善兮,善有常,莫若不用最为良。非惟习俗传昆后,亦恐风传话短长。
世之僧尼出家者,谓其躬尽其道欲为佛者,非也。又谓欲其所为而为之者,亦非也。不过为愚父愚母舍以出家,或有他故而栖身于彼者。然其滋味情欲,岂得外乎人哉?是皆不得已而为之者也。既托于人,非财即色。每见其温言逊色,好恶不争,斯所谓”人之术也。既入其术,得脱者几希。愚夫愚妇求益致损,呜呼,丑莫甚焉!
僧尼来往缠门户,送茶送菜送文疏。日亲月近渐不疑,叫父呼娘成主顾。变换狂邪作至真,助忙济急巧相亲。色财两欲常窥便,夫妇相容各有因。上元中元四月八,欲求混会巧生法。燃灯浴佛供盂兰,通宵男妇乱游狎。呜呼!择善兮,求斯情,请君默想心当惊。杜微消著贤者道,不尔与论亏家声。
可笑今之人家,不论贤愚贵贱,大小事务皆由乎妇人。至有刚果之夫,亦且半之。凡遇疾病。轻则药婆,重则师娘,或投以无名之药,或祷于假降之神。呜呼!人命家声,付之于有损无益,此故已矣。然此等妇人,往来人家,为奸为盗,为妖为孽,诱内通外,鼓弄妻妾,勾引奴婢,所为之非,不可概举。噫,可畏也哉!
俗家有疾不论理,尽孝行慈事神鬼。邀请师巫丑作为,击鼓摇铃挂钱纸。将军花姐及先锋,顷刻而妇为而翁。不限高华与寒贱,可怜一旦同斯风。稳婆牙姥更多弊,妻妾敬彼缘有谓。勾引淫风内外通,诱启资财为魇魅。呜呼!择善兮,善何穷,劝君宜早除斯风。自今治疾还从理,免使旁人笑瞽聋。
凡蓄奴婢,所以代劳而执事也。虽有良贱之殊,然于口体非二,当知其饥寒,察其劳苦,于功过之间情责情恕。年既长,则皆配之,分其亲疏,别其内外,则当矣。而乃豢如禽畜,饥寒不知,劳苦不惜,动加G挞。奴大不为娶妻,婢长而妻妒不时录用,含糊不明,关禁不严,亲疏不辨,混然同处,欲望不失事者,几希!
奴年十七当与妻,婢年十四当有依。只知使令不节制,一旦失事空噬脐。有等富家多侍妾,不念人乘皆气血。紧关未免伤天和,放纵定拟坏名节。捍妇私奴起奸祸,狂夫宠婢恩义堕。奴婢人家不可无,只须家长无私过。呜呼!择善兮,急于此,奴婢粗足宜当止。彼本阴阳一气生,还须温饱看终始。
云溪樵子记
至元十七年,宋国初亡,江南尽为元有。凡宋之军民官吏,皆入板图,安籍生业。其忠臣义士,多怀怏怏之心,或潜伏隐遁,或改姓更名,或捐妻子以自髡为僧人,或弃家乡以投为道士。托之医,托之卜,以度朝昏;处之渔,处之樵,苟全性命。此等不屈之人遍满天下,不可概举。元之执政者不敢拘录,恐致迫急,但令州县羁縻而已。
金陵有樵者,号云溪,不知何许人,亦不知其姓字。凡遇有人问其姓名来历者,则两手掩面,泣而对曰:“予故宋逋民也。”哀动路人,竟日不食。人以此怜之,固不忍苦问。朝则入山采薪,卖于市;暮则宿于洪济寺之僧厨,虽隆冬盛暑,不轰者二十余年,未尝与人相接。是后人情颇熟,或遇懦人君子,稍相应答。有居人平以道者,其先亦宋之宦族也,乐贤好善,每见云溪如礼尊执,终始不怠,缘此颇相契合。或邀之饮食,亦不违其意,然终不言其姓字。以道欲试其诗,故自作诗试之,以求其和。云溪微笑,不书于纸,以手画地而答之,随书以手灭之,不令以道抄录。数年之间,仅得一首,曰:
梦入鹓行拜紫宸,觉来思梦泣孤臣。
半生家国空余我,满目山河已属人。
无地可容王蠋死,有薇堪济伯夷贫。
伶仃苟活缘何事,要了濙濙一点真。
一日,入蒋山采薪,时直深冬,远涉空谷,穷历荒幽。忽尔风吼空林,云凝四野。一时青嶂如银,顷刻乾坤变异,冷结千山,寒生万壑。轻笼林麓高低,陡失村居;浓积溪桥远近,都迷鸟道。况云溪鹑衣沾湿,手足僵结,寒颏抖擞,不能移步。欲归而不能,欲止而无处。遥望涧边密林之中似有村舍者,遂勉强以进。至则果人家也,垒石为垣,编荆作户,茅屋数重,恍如仙境。其户紧闭,牢不可开。欲排之则无力,欲叩之则恐见嗔。犹疑想算,屹立雪中久之,有胜寒苦,只得叩唤。有人问曰:“谁耶?”云溪答曰:“予樵也。为风雪所窘,敢乞开门一救。”其人曰:“故知为樵者,然名谁欤?”云溪叹曰:“吾其当死耶?”遂忍寒而去。主人极出笑而相邀,不及。命二童扶挽而至,则主人深衣幅巾,曳鸠藤之杖,着赤凫之舄,笑而迎谓曰:“老夫与君颇旧,稍以一言相戏,而子之刚介与前无异耶?”
云溪久视,则不识,频问,则不答,但大笑而已。遂导云溪以入。越重门,度峻宇,达后阁,又少东而有小轩三楹。其中锦帐、绣帏、毡帘、毹褥,所设榻几、屏炉,皆极珍贵。彩绚夺目,金碧交映。于中设几筵一席,盘□罍爵,肴核不能辨识。一老据首席而坐,见云溪至,离席傍立。云溪自疑,如此深山有此人物,是必仙也,皆降礼叩拜。其老人同深衣者,亦皆酬答如仪。其老色妆而严,神爽而谅,对人而若无所睹,人言而若无所闻。云溪畏仰,若自无容。有童子数十,各执供具,森列两楹。深衣者令人置榻于席末,令云溪坐于次。辞谢不获,只得乘命而坐。少间酒行,深衣者侍首席之老如奉尊执,所谈虽亦古今兴废,礼乐典章,然非经书子史所载者。未及成醉,而野服者遽然而起,深衣邀留再三,终莫肯止,凌雪冒风,飘然而去。
已而风雪愈大,天色渐暮,深衣者留云溪与其对榻而寝。云溪拱而告曰:“贫民过蒙延款,礼遇实优,而又留对寝,垂爱尤甚。但不知尊丈族讳是某,虚叨恩惠也。”深衣者笑曰:“君尚忍死远名,予何独易道哉?”云溪赫然。不敢复问。
良久,深衣者喟然叹曰:“予亦宋人也。早慕功名,志投科目,经执周易,意在显亲扬名,为国之用。因易理玄微,不得深究,数易师俦,终不得其奥。忽闻此山有此仙师,得希夷之旨,求寻则不得见,欲不求则不能舍,遂于此筑室,独居九年。感师方得面授玄奥。师因谓予曰:‘易道故宜学,而仕进之志不必兴也。此去一纪之后,宋祚告终,江南厄运方始。’予因受师之教,弃妻子,脱尘网,五迁其庐,入此深僻人迹不到者,二十寒暑矣。不谓子今偶来,亦素有缘者也。予之师,即适间饮酒之老。”云溪曰:“贫民素以术数为诬诞之说,今闻尊旨,端似有凭耶。”
深衣者曰:“非也。夫世之奸人狂士,鼓诈惑愚,妄称图纬,假设妖符。或谓代汉者当途高,或称牛继马后,而乃号为术数者也。予师所谓宋诈之终者,乃推类较宜,配常探理之道也。大而天地之循环,小则一身之荣悴,皆可推而得也。”
云溪曰:“且如我太祖皇帝,陈桥兵变,日光磨荡,平除僭乱,尊母遗教。传及长君,仁武绝古,何乃德昭横夭,廷美不终?而太宗终负慈母之盟,何黑白之相远也?且如真宗之宽仁,仁宗之柔克,英宗之淳正,至若神宗之始恭终惑,哲宗之治衰乱集,徽钦之北狩,高宗之孱懦,甘仇忍耻,奔缩窃安,屈膝海隅,畏忠乐佞,致使八陵陆沉,神器迁播。又如孝、光、宁、理,不过循依故辙,甘分江南国主,祖宗恢烈茫然矣。度皇而下,事不可为。呜呼!今日又何日耶?”
深衣者曰:“予之初也,亦如子之疑忿,一追思而悲不自胜。后蒙吾师开论,始得释然。”云溪惊曰:“何谓也?”深衣者曰:“吾师曰:‘夫谓陈桥兵变者,谓非一人之谋,乃众情之变也。民听天听,民顺天顺也。’此乃当时执笔之官,籍名掩实之纪也,且太祖继五代之余,自唐而晋,又汉而至周,篡窃相乘。或骄兵劫治,或悍将邀功,累兴累灭,故事相寻,其间不过大同小异而已。设使李处耘无通复之言,匡义赵普惧为灭族之事,其变亦未必然也,及金虏临汴之时,惑和议而忘战守,逐忠义而沮勤王,国丧而不难,众观而不忿,又似众情之变,此天道之当然也。殊不知其中如李处耘、赵普之徒,复有几辈也欤?”
云溪曰:“太祖法尧禅舜,不与其子而与其弟,仁圣可知也。而德昭横夭,德芳继没,终无反辟之期,天道安在?”深衣曰:“周世宗任太祖以股肱,寄太祖以邦家,托太祖以遗孤,而太祖夺而取之,其道又何如也?”云溪曰:“此故如此。然赵普者受太祖殊常之遇,而反启夺宗之心,其太宗者,背金匮之盟,违慈母之命,不思太祖割爱之义,惑普邪言,反享九世天位者,何也?”
深衣曰:“杜太后之教,乃平素太宗浸润之言,事必成于奸普。既鉴主少之失,以德昭为幼,以太宗为贤,使法周公,岂不美欤!且陈桥兵变之时,实普同匡义鼓扇诸将,乃成变事,惟太祖一人不知耳。二人之私契,已见于斯也。是后国有长君之言,岂容再误之说?不待论而可知也。”
云溪曰:“如此,则太宗是而太祖非欤?”深衣曰:“呵呵!徽钦北府狩,高宗乏嗣,尚不偿妆之怨欤?南渡数君,竟归太祖之裔。”云溪又曰:“曩者汴京失守,二帝将行,金人以孤军久处重地,回顾无援,未见有一人一旅忿然而资其事者,使彼援甲雍容,徐出我境,如蹈无人之地。议者以为奸臣佐主,忠义掣肘,以致人心解阻之谓也。至若诏以两河降虏,而太原终了不伏,而太原与汴京之人,又何黑白也?”
深衣曰:“若以人情封疆论之,不为无谓。夫汴京者,夺孤之地,故兴废理同。太原者,乃吊民所得也,故恩义所以相当也。以仁而取金陵,而金陵终为边□;以欺诈得荆湖,吕文焕以欺诈而叛失,吴越以恩礼奉献,终安于吴越;此皆天理之当然,气数之对待,人事之反复也。”
云溪曰:“闻公之言,似近释氏轮回报应之意也。”深衣笑曰:“且如草木,春荣者则夏枯,秋芳者则冬悴。寒极而暑,暑极而寒,昼而夜,夜而昼,岂非天道之自然?凡气理之反复,恩怨相当;善恶之类聚,皆天理好还之道。昭如日星,信如金石,密不容发,万无一舛之定理也。”云溪于是手舞足蹈,降榻拜伏,曰:“闻公高论,疑者决而塞者通也。”又论有宋累代之臣,曰某而忠,某而介,某而节,某而义,某而奸,某而佞,某而贪,某而秽,嘈嘈琐琐,经夜亡寝。
已而烛尽香消,宿雾敛而残星落,东方明矣。云溪叩谢深衣者而归。奔跳嚎歌,如得至珍,如登仙镜,终日含笑默坐,人皆不知其所以。
又数年,无疾而终。将终,方以所遇之奇论告诸以道,以道笔而录之。后为好事所传耳。
闲评清会录
有生姓闲氏,名评,无何乡诗酒社人。其为人也,形如沌混而不能歌舞,性如木石而颇解语言,无昼夜之分,无寒暑之易,不知趋利避害,不知敬善畏恶。不骄不谄,不迂不避,愚而通,俗而端,拙而谨,痴而详。不以富贵为荣,不以贫贱为辱,仰天俯地以享其大,处众伍物以乐其同。执常无疑,将顺无异,心无所向,志无所期,无忧喜之见,无得失之虑。虽曰读书,未尝以书为资;虽曰习文,未尝以文为辞。但知饥而食,渴而饮,困而眠,闲而适。以诗为功,以酒为乐。怡怡乎似有所得,洋洋焉似有所遂,人莫能详夫然者。
一日,与诸友会饮,偶谈及鬼神之事。一友曰:“予尝见人家信向师巫,请神画案,作诸非礼,甚是无益。但其中预知先亡名姓,死生来历,疾病祸福,每每有验,更不可晓。”一友曰:“予亦见人家有怪,投砖击瓦,移物搬财,迷惑男女,为害太甚。其称神鬼,又莫之可考。”又曰:“且如扶鸾降笔,断事决疑,长篇短句,咸动时俗。至有小儿能计前生之事,大人谈再活之因。又或有见形说话者,或有啸于梁隐于壁者,伤化败俗,傅会远近,法不能禁。其间诞妄,不知果皆实欤?虚欤?在理端谓何如欤?吾侪忝为圣门之徒,亦尝读书穷理,其于格物之学,岂可不致知乎?”或评之曰:“俗习之妄也。”或曰:“邪人之术也。”或曰:“妖也,怪也。”又曰:“神鬼昭彰,胡可诬也!”众口喧较,各出己意,纷纷琐琐,终无定论。
独评瞑然闭目,端坐不语。众友怪而问这,亦微笑而不答。及会散归家,读书窗下。读已,默思日间所谈,及夜分烛至,忿然挥笔而作诗曰:
造化原来本自然,因人灵悟究根源。
机神积习为常事,秘幻惊闻作异传。
身在化中还觅化,心当天职更求天。
世间万物皆含妙,眼底诸形各抱玄。
神鬼良能潜体用,屈伸消息隐推迁。
阴阳著像垂经纬,圣哲遗心在简编。
久失秽途通扰扰,不亡义礼仅绵绵。
成仁学业真堪痛,败俗遗风实可怜。
草率四民甘鄙俗,昏盲千古混愚贤。
琢靡自恨难超达,习染谁能为洗蠲。
巧设淫祠求感应,妄崇非鬼致精虔。
修心淡似秋云薄,破俗工如铁石坚。
格物致知当自励,随邪悖理是谁愆。
才疏学浅知求少,见惑闻疑视听偏。
自把昭明甘秽塞,却将疑畏自拘牵。
佛灯光像明山寺,鬼火妖磷出野田。
通语现形言祸福,耗财击瓦更投砖。
称神称鬼乘时见,欺女欺男遇夜缠。
老者未终先见怪,幼童才语说生前。
病中恍惚神相祐,死后分明鬼放还。
反复是非恣妄诞,支离言语纵狂颠。
一言偶合人心惑,半事相符众口宣。
义者伤心仁者叹,懦夫敬信匹夫□。
清浑不遂贤人志,成败翻归术士权。
左道荒唐无不至,邪风狂鼓任滋延。
书符咒水拘精爽,祷圣扶鸾致降仙。
解使返魂谈往事,能挥箕笔写长篇。
灶前灰迹看亡故,纸上圆光见祖先。
土地灶神点米碗,家亲外祟问香烟。
呼爷唤母形图案,击鼓摇刀挂纸钱。
可法遗经空万卷,难除宿敝已千年。
异同类叱炎凉别,真伪何殊黑白悬。
矫俗欲期遵古治,移风空想废宵眠。
尘劳本自常多缺,人事由来故不全。
独对短檠窗下坐,为思疑理自评焉。
吟诗既毕,抚几大笑。诵之数过,自赏自叹。既乃呼童,汤酒以为自贺。
方斟酌间,忽有一人自灯下踊起,衣冠整肃,状类儒流,眉目疏秀,伟然一丈夫,向评揖而笑曰:“适间公之佳作,自谓鬼董狐之遗笔也,以仆观之,不过排众口之鄙言,示己见之避论。仆是以有所未安也,故不即幽明之隔,人鬼之分,冒理而奉辨也。夫元气之在天地也,周际充满,混沦无朕;万物之居气中也,通贯互涵,IJ不离。人之呼吸常与气通,一息不调则病,呼吸不续则死,如鱼之不可去水也。何谓鬼神?阴阳之功用也。何谓阴阳?一气之动静也。人与天地万物共此一气,实无大小之差,己彼之别。内外互含,巨细该贯,理具气从,感通应达。是以人心所在谓之理、理之所在接乎气。理著气积,神鬼昭矣。其间邪正之差,又在人心之趋向。趋向之是非,又在学与不学尔。学也,烛识真恪,心正意诚,德合元气,祀神则享,祭鬼则格。不学也,主见不明,心疑意惑,恐畏交至,妖邪怪诞由斯而致。公不能力学致知,教人以正理,而乃唱瞽言以责世愚,此仆所以为公惜也。”
评闻之,喜不自胜,降榻揖之上座,曰:“感君不吝,论及天地一元之本,气理通贯之源,鬼神功用之妙,人神感格之实,愚智邪正之分,精切无遗矣。但其间所谓人心所在、理之所在者,故知理者气之率,则先儒所谓‘有是理则有是气’之言,端不诬矣。若以我之精诚相感,其神鬼昭著可想,实不谬矣。敢问今之子孙致祭来格者,果是我之祖先否?”
其人笑曰:“是何言欤!藏柩于坟,奉主于庙,以时致思,以鬼致享,运用设施皆出此心。此心我心,此理我理。气有屈伸,理实一定。其来格者非我祖先而何?且如人之生子,不过形交气化,尚且无中生有。何况以我之精诚而感实有之定理。古云:‘祖宗积善子孙昌,祖宗积恶子孙殃。’此又气理通贯之验也。”言毕,起而告别。评曰:“仆受君之德,不知其名,可乎?”其人返顾曰:“夫人乃阴阳之合,神鬼之会,其灵妙之精,极幽玄之粹。己彼在心,夫何详问!欲知我之是谁,当察汝之谁是。汝乃合体之予,予乃分形之汝。”
评更挽留不能,飒然凭几一梦。既觉,备录梦中之事,以为自警云。
晚趣西园记
有夕川翁者,又号海萍道人,或书安理斋人,皆彼此称之。寓都城之西南隅。居后有小园,花卉丛杂,曰“西园。中有轩,曰“晚趣”,翁所常处也。每以种蔬取给,日以诗酒徜徉于其间,而不舍昼夜。客至则取蔬易酒,以尽情款。然翁之为人不学无术,而不知己之愚,寿逾六纪而不知己之老,囊无一钱而不知己之贫,处众人之下而不知己之贱。豁然有雄放之言,毅然有强健之态,肆然有仗义之风,傲然有自居之乐。从皆敢笑而不敢言也。
翁之言行虽多放诞,然其所作诗文似近清逸,故录于左。其“晚趣西园记”曰:
弘治辛酉七月,徒宅隅南偏为处。身处市廛,与门最近,喜易薪米便。屋后有余地,隙缭土障,周远数寻,与邻为比。分界矩将折百步许,二井各际乾巽,机轴汲具备,畦隔鳞次张,有古井田气。渠走周极,遍沃群蔬,品名殊别,苍M际目,力烹鲜,日乾足,为饮食,佐有余。可充易酒质,槐揖柳让,浓雍有屏,N意松拱,竹扶疏导,作幢盖形。藓簟莎毯,叠藉巨砺,盘坦堪踞,篁径纡环。自左右凿坎,停缭坟土,高下相陂,甸势可以坐眺,啸步放聘,涤洗心目,睛阴寒燠,宜琴棋吟饮。可有亭悬扁,写“晚趣”字,实假此寓人意。缭萝界践,以严局次。柴塌土床,瓦炉陶斝,且朴古昔,书子卷史若干。几屏亦小可,然渺渺漭漭,太行支峤在睫。尝铺青紫锦烂,金碧绚虚,或疑似云,与山竞伯仲。应龙冈象。幻弄莫已,返景草树,精精神神各互烛射,疑非尘人处处,或恐是异境。况有风月日夜朋比,是酒滥倾,亡稔疾诗,淫哦亡费。正物我入化,心天不外,形象何可指点?言辞何可张白?此也,予敢专乐?愿与达者共。夕川生有此,故为记。
而更有五言逐韵“西园行乐诗”二十律,曰:
行乐西园里,群芳竞烂红。
老怀惟自得,春意与人同。
酒兴超尘想,诗形逼化工。
欲求精妙趣,须在月明中。东
行乐西园里,春容欲返冬。
冷香梅牖榻,残雪石坛松。
钟韵因风咽,亭阴受月重。
四时风致好,端为养疏慵。冬
行乐西园里,情高俗虑降。
动花风有伴,举酒月成双。
石榻团团竹,茅亭面面窗。
浩歌无节奏,多是出尘腔。江
行乐西园里,乘阴坐小池。
藉莎蜗上稿,近树蚁迎卮。
竹杪山含日,松根梦破时。
小孙知我醉,牵袖学扶持。支
行乐西园里,登台眺夕晖。
眼穷孤鸟没,山远断霞飞。
句拙渐黄菊,樽空忆白衣。
乘时宜纵赏,莫遣寸阴违。微
行乐西园里,心闲体自舒。
倒觞花下醉,得句壁间书。
步月拖藜杖,当风袒褐裾。
七旬身且健,藉此复何如。鱼
行乐西园里,琴书足自娱。
也宜新寓意,独乐旧规模。
尘远苍苔静,亭虚皓月孤。
因诗成醉癖,日每子孙扶。虞
行乐西园里,陶樽手自提。
剖榴开紫贝,烧笋剥文犀。
得句先登稿,成联始命题。
也宜亭子上,终日醉如泥。齐
行乐西园里,幽然一小斋。
驱驰尘世远,懒散素心谐。
抱叶蜂巢壁,游根笋上阶。
一樽花月下,日每独开怀。佳
行乐西园里,轩窗竹底开。
燕塘风敛絮,鹤径雨封苔。
花落童慵扫,棋闲客未来。
敲诗成晚坐,自举月中杯。灰
行乐西园里,清幽迥出群。
琴书供逸兴,风月伴闲身。
淡薄杯肴俭,推迁景物新。
诗成随醉卧,遍地草如裀。真
行乐西园里,乘酣坐夜分。
晚风收过雨,新月出闲云。
小沼涵光景,遥岑带夕曛。
洞箫何处起,清调隔花闻。文
行乐西园里,佳时自倒樽。
竹风清醉思,池月浴诗魂。
流火萤穿牖,凝云鹤傍门。
应何更夜赏,真趣在黄昏。元
行乐西园里,盘游任放欢。
鲐躯恒曳杖,鹤发不胜冠。
地僻吟魂爽,天空醉眼宽。
小庭春昼永,花影压栏干。寒
行乐西园里,荆扉尽日闲。
池分穿竹水,霞衬隔城山。
葵藿心虽在,桑榆兴已阑。
西林盘石上,常醉月明间。删
行乐西园里,何殊物外仙。
托天全暮景,幸我保衰年。
诗酒虽耽债,风光不费钱。
朝昏常落魄,清分岂徒然。先
行乐西园里,幽斋远市嚣。
月辉明竹露,花信涨松潮。
绿酒樽常满,红尘梦已遥。
往来车马绝,日每伴渔樵。萧
行乐西园里,情疏绝世交。
邻翁常送酒,砌笋足充肴。
得雨花争艳,乘风竹自敲。
日斜回午梦,坐数燕营巢。肴
行乐西园里,穷蝉入夜缫。
雨余秋气早,天静月明高。
陋室迎佳客,新诗荐浊醪。
肆然贫贱乐,到此近雄豪。豪
行乐西园里,松亭锦锦莎。
窥檐新月淡,话砌候虫多。
门掩客初去,诗成酒半酡。
四围天似洗,独坐一高歌。歌
行乐西园里,晴余景倍佳。
池莲红倚鉴,烟竹碧笼纱。
扑蝶猫缘滥,窥鱼鹤傍槎。
乱峰排紫翠,日隐暮天霞。麻
行乐西园里,茅亭日正长。
碧池垂柳色,红萼趁风香。
景美诗难状,心闲地自凉。
衰迟逢盛世,安享老年光。阳
行乐西园里,荒台夕照明。
雁归秋渐晚,蝉歇雨初晴。
黄叶烧茶灶,苍苔绣石秤。
坐来花露冷,起向月中行。庚
行乐西园里,桑榆七十龄。
年来头渐白,老去眼终青。
课句朝还暮,贪杯醉复醒。
静中心眼阔,遐思入空冥。青
行乐西园里,高台眺夕登。
明霞随日落,皓月带云升。
好句闲中得,危栏醉处凭。
天边孤鸟没,日极暮山层。蒸
行乐西园里,投闲老更优。
抱愚人共笑,爱懒孰堪俦。
画虎羞成狗,谋生痛学鸠。
西园多晚趣,诗酒足悠游。尤
行乐西园里,操存物理心。
亭台成雅趣,风景动孤吟。
宿雨含朝露,轻岚阁昼阴。
下帘清坐久,幽鸟隔重林。侵
行乐西园里,遨游老更耽。
屯香莲并笑,醉暑竹群酣。
雨过风犹北,云开月正南。
呼童陈榻具,诗酒兴何堪。覃
行乐西园里,闲将往事占。
当年双插手,今日独掀髯。
故态因诗见,□□□□□。
□□□□□,□□□□□。咸
行乐西园里,流光过眼□。
疏□□□□,□□□□□。
□□□莘亩,归云敛傅岩。
光风原自妙,不用口喃喃。盐
【完】